近日,河北教育出版社推出《文本與視覺:〈紅樓夢〉人物圖鑒》一書。本書作者夏薇是中國紅樓夢學會副秘書長、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以版本研究聞名于紅學界。本書是第一部專門研究清代孫溫彩繪全本《紅樓夢》的學術專著,為讀者提供了解讀《紅樓夢》的全新視角。
日前,《中華讀書報》刊發由中央美術學院碩士許軍杰撰寫的評論文章《紅樓人物研究的新范式》一文,對本書給予高度評價。文章認為《文本與視覺:〈紅樓夢〉人物圖鑒》一書“開生面、立新場”地從圖像角度出發,對紅樓人物展開了一番有趣又深具典范意義的研究。今轉此文,以饗讀者。
紅樓人物研究的新范式——評《文本與視覺:〈紅樓夢〉人物圖鑒》
文/許軍杰
正如何其芳先生所言,《紅樓夢》“以十分罕見的巨大的藝術力量,描繪了像生活本身一樣豐富、復雜和渾然天成的封建社會的生活的圖畫,塑造了可以陳列滿一個長長的畫廊的性格鮮明的人物和典型的人物”。無論從數量還是從立體性,抑或從復雜性上看,《紅樓夢》所書寫的人物形象都可以傲視數百年來的同類文學作品,這當然也是它膾炙人口、千古不滅的根本原因之一。人物研究是古代小說研究中的基本環節,對于紅樓人物研究,前人已做過多角度的探索,佳作迭出:既有專賞人物情態的,也有細品人物語言的;既有以馬克思主義典型論為立場的,也有將人物放諸傳統家庭倫理中的;既有對比相似形象的,也有探佚人物結局的;既有綜論群像的,也有單為個人立傳的……而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夏薇研究員的新著《文本與視覺:〈紅樓夢〉人物圖鑒》則“開生面、立新場”地從圖像角度出發,對紅樓人物展開了一番有趣又深具典范意義的研究。
夏薇素以版本研究聞名于紅學界,其專著《〈紅樓夢〉一百二十回抄本初探》論證了“一百二十回抄本系統”的存在,在學界產生了很大影響力。然而少為人知的是,夏薇還是一位油畫的狂熱愛好者,她在七歲時就第一次拿起了畫筆,繪畫讓她“學會愛身邊的一切,愛這個美丑相間、愛恨交織的人世間”。乃至于從事紅學研究后,夏薇還突發奇想地將其與油畫創作結合在一起,即每寫一篇考證或辨析的文章,都會畫一幅主題對應的油畫,將研究成果應用于繪畫實踐中——在研究中指導繪畫,在繪畫中深化研究,因而她的學術研究與繪畫是共生互動的,是別有趣味的。筆者曾觀摩過夏薇的多幅畫作,也與其有過很多關于繪畫的討論,從古至今,無論西東,從中能感受到她對繪畫的勤奮和摯愛。
夏薇曾說:“文學與藝術是密不可分的,能有機會用我此生所鐘愛的兩件事——文字與繪畫,去解讀《紅樓夢》這部中國最偉大的小說,是我畢生的追求!”這本《文本與視覺:〈紅樓夢〉人物圖鑒》顯然就是她對自己追求的踐行。此書以清代民間畫家孫溫、孫允謨繪制的《紅樓夢》畫冊作為研究對象,作者進行圖像細讀,復觀文本描寫,繼而發現了兩者之間的許多縫隙。作者一方面研究了畫冊與文本之間的復雜關系,另一方面總結了畫冊對于人物解讀和表達的得失,并針對不足展開更為深入的文本探討。這種圖文結合的閱讀方式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清人徐康《前塵夢影錄》云:“古人以圖、書并稱,凡書必有圖”。實際上,插圖小說的閱讀都是從圖像開始的,這是由于不管是人物繡像還是回目畫,皆處于卷前的位置,因此這些插圖實際起到了導讀文本的作用,具有相對獨立性。當讀者開卷,首先認識了書中人物,其面貌、神態、動作、服飾、環境及圖贊無不先于正文令讀者產生直觀印象,當讀者閱讀過正文,可能又會回過頭來評價這些畫作的優劣,圖像之于文本的互動以及之于閱讀體驗的影響可見一斑。上世紀風靡一時的連環畫亦借鑒了這種安排形式,即在冊前首先出現的是主要人物繡像,然后才是情節圖畫。據說有的寺廟在講經或是瓦肆在說書時,會配以圖像實物——掛一彩繪掛軸,然后憑借三寸不爛之舌,給予聽眾以視覺和聽覺的雙重享受。
繪畫是文本的二次藝術創作,其選繪情節體現了畫家對于文本的理解、喜惡及立場,畫家兼具原著接受者與傳播者的雙重身份,而觀畫者的接受是建立在畫家接受基礎上的再接受?;谶@樣的認識,《文本與視覺:〈紅樓夢〉人物圖鑒》首先記錄了許多讀畫心得,諸如賈寶玉的“書包”是什么樣?潑糞之人是誰? 跨時空構圖的震撼、眾目睽睽下的路遇等小章節讀起來都別具趣味。作者化身福爾摩斯,帶領我們感知文本與圖像在表達方式以及感受體驗上的巨大不同,也體味出畫家的匠心。同時,作者發現了畫冊中許多重要情節的缺席或邊緣化,對此直言難以理解,如寶黛釵初會的場面未加表現,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晴雯撕扇等場面都被處理成遠景,幾乎看不清。筆者曾指出,孫溫、孫允謨的創作并未嚴格遵循一回內容對應兩幅畫面的傳統規格,而是自由地安排畫幅,常將兩回情節合并于一幅,也常以一幅或兩幅以上的畫面表現一回內容(如對第十七回繪制了十六開畫面),但他們對于畫面的創作數量有著全局性的嚴密把控,以二百四十幅畫面對應原著一百二十回內容是沒有問題的。在這種情況下,畫家對于情節就必定會有所取舍。事實上,繪畫亦不可能對文本進行毫無遺漏的反映,這是由于兩種不同媒介的“不可通約性”所決定的。夏薇還認為,畫家盡量避開了強烈性格沖突和情感沖突的場面,不太愿意將精力花在表現矛盾沖突上,而更傾向于保留那些熱鬧祥和的場面。雖然整套畫作中并不乏哭泣的畫面,因還淚而下凡的黛玉卻極少流淚。此外,作者從性別意識角度分析了賈雨村教讀黛玉、除夕祭宗祠及赤裸上半身的寶玉等畫面。諸如此類種種個性化的處理,都反映出孫溫、孫允謨作為畫家的創作心理,我們在看畫時,讀到的其實是他們心中的《紅樓夢》。
在文本解讀方面,夏薇則更展現出一貫的學術敏銳性和女性學者特有的細膩情感,提出了頗多新見。如對趙姨娘的外號“苦瓠子”和小丫頭靛兒之名做出的詮釋令人耳目一新,作者考證指出,瓠子本來是甜的,但若在生長過程中被弄斷莖葉,就會分泌出毒素變苦,防止二次受到傷害,這簡直就是趙姨娘的人生寫照;靛兒只在寶釵唯一一次發怒時出現,曹雪芹亦具深意,藍靛是一味用于上火癥候的草藥,不正是為了治療寶釵“胎里帶來的熱毒”么? 而寶玉并不是一個大家想象中人見人愛的“萬人迷”,夏薇認為第一個沒看上他的人就是寶釵,寶釵需要的是身份地位和更高的榮譽,寶玉卻在仕途上毫無追求,所以根本無法愛上他。相似的,襲人也只是把寶玉當作未來美好生活的階梯,她對于寶玉的規勸更多的出于主仆情分和為自己打算。寶釵和襲人對寶玉的看法差異在于,寶釵看不上的是寶玉沒有才華、仕途上看不到前景;襲人并不在意寶玉有沒有才華,但卻和寶釵一樣在意他有沒有未來。真正處處為寶玉考慮,為寶玉快樂而快樂的人只有黛玉和晴雯。
對于人人稱道的寶黛愛情,夏薇的剖析尤為會心,她將其分為了21個階段,使我們那么清晰地看到二人從懵懂到戀愛,再到求近反遠,最終悲劇收尾的全過程。作者在此間還言及了寶黛愛情的與眾不同,筆者以為十分重要,撮要總結有三點。首先,由于“還淚”的前緣背景設定,二人幾乎以負面情緒完成了整個相戀過程,一次次爭吵、慪氣、哭泣再和好是曹雪芹給予他們獨有的增進感情的方式。因此我們看到黛玉總是在流淚,不理解的人見此便覺得黛玉過于嬌作,知情的人卻覺得心痛——這是黛玉淚盡而亡的生命倒計時。其次,有別于傳統才子佳人小說里先是不被認可然后抗爭最后大團圓的敘述模式,《紅樓夢》反其道而行之,讓寶黛二人一開始就被府中上下認定是一對,最終卻在封建禮教的束縛下不能終成眷屬。情感和現實的落差使讀者形成了前所未有的甚至是痛苦的審美體驗,這是《紅樓夢》作為現實主義作品的偉大之處。最后,寶黛二人的情感并不同步,黛玉要先于寶玉,她對寶玉的關注遠遠超過了寶玉對她的關注,這注定了黛玉的等待,注定了黛玉全心全意之后的失落和痛苦?!扒榍椤焙汀扒椴磺椤彼碚鞯牟粌H僅是個人情感態度的差異,更暗含了性別身份和社會地位的深層次決定因素。而在進行這些工作時,作者仍不忘回觀畫冊,兩相對應。
整本《文本與視覺:〈紅樓夢〉人物圖鑒》便是如此,在從小說到繪畫,再從繪畫到小說的曲折往還的過程中,圖文并置,互相闡發。作者通過放大鏡式地圖像細讀,客觀評價了孫溫、孫允謨《紅樓夢》畫冊的優缺點,不僅揭示出文本與繪畫之間的互文關系,還對文本中諸多細節提出了全新的理解和認知,形成了一種以視覺襯托和突出文本的研究新方法,為紅樓人物研究建立了新的范式。